本故事节选自詹姆斯·克劳福德的书,陨落的荣耀:历史上最伟大建筑的生与死


地球上人口最密集的城市只有一个邮递员。他的射击范围仅为一平方英里的百分之一。然而,在这片土地上却有数量惊人的地址:350栋建筑,几乎都在10到14层之间,有8500个房屋,10700户家庭,超过3.3万居民。

这座城市的许多又高又窄的塔楼相互紧密地挤在一起,紧得让整个城市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结构:一部分是建筑,一部分是有机体。形状、高度或建筑材料几乎不一致。铸铁阳台斜靠在砖墙和混凝土墙上。电线和电缆覆盖了每一个表面:从地面垂直延伸到屋顶的电视天线森林,或者像无数卷黑色的麻绳一样水平延伸,几乎把建筑物连在一起。进入城市就意味着离开日光。那里有几百条小巷,大多数只有几英尺宽。一些隧道从建筑物下面穿过,而另一些隧道则是由扔出窗外的垃圾堆积在高楼之间的铁丝网上形成的。数千根金属和塑料水管沿着墙壁和天花板延伸,其中大部分都在漏水和腐蚀。为了抵御落在巷子里无情的雨滴,帽子成了这座城市邮递员的标配。许多居民选择使用雨伞。

1989年的九龙寨城邮差。
1989年的九龙寨城邮差。格雷格•吉拉德

整个城市只有两部电梯。在一些高层建筑的脚下,公共邮箱和个人邮箱都钉在了墙上。但通常邮差唯一的选择就是爬。即使在几层楼高的地方,迷宫般的道路仍在继续:沿着相互连接的桥梁和楼梯井,盘根错节的动脉深入城市中心。

有时邮差会爬到顶楼,爬到屋顶上。舷梯和生锈的金属梯子让他可以快速地从一栋楼移动到另一栋楼,然后又掉回黑暗中。有些巷子空无一人,寂静无声,而另一些巷子则洋溢着生机。数百家工厂生产从鱼丸到高尔夫球的各种产品。整个走廊都涂上了用于做面条的细粉。金属和塑料制造商旁边的街道上充斥着刺鼻的化学气味。没有执照的医生和牙医聚集在一起,他们的办公场所悬挂着电子标牌,为他们的服务做广告。许多病人来自外地,他们愿意支付便宜的费用,但不问问题。“大井”街、“光明”街和“龙城”路两旁都是商店和小吃摊。对于喜欢冒险的人来说,狗肉和蛇肉是这座城市的特产。

再往深处走,长长的走廊可以瞥见烟雾弥漫的房间。麻将牌的滴答声在墙壁上回荡。赌场在脱衣舞俱乐部和色情电影院旁边排起了长队。包括儿童在内的妓女在黑暗中卖淫,把顾客引到暗室妓院。黑暗中到处都是尸体。在被称为“发电站”的光明街,木制摊位出售廉价毒品。瘾君子们蹲下来,通过加热锡纸上的管子吸入海洛因烟雾。被诱人地称为“长沙发”的光秃秃的房间里挤满了俯卧的男男女女,他们都沉浸在鸦片的昏迷中。这座城市的许多老鼠也是瘾君子,可以看到它们在黑暗的角落里痛苦地挣扎,绝望地想要一击。

根本没有什么法律可言。这是一个无政府主义的社会,自我调节,自我决定。它是殖民地中的殖民地,是城市中的城市,是一块既受争议又被忽视的小领土。它被称为九龙寨城。但当地人对它另有称呼。学南——黑暗之城。

九龙寨城的广明街。
九龙寨城的广明街。格雷格•吉拉德

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1839年至1842年,中国政府试图阻止东印度公司进口毒品,中国签署了一项条约,将其领土的一部分割让给英国:一个几乎荒芜的多山岛屿,在九龙半岛对面的广东河入口处有一个避风的深水港。香港。

1843年,中国人开始在九龙半岛的最顶端建造一座堡垒,其中有一个官吏办公室和一个可容纳150名士兵的兵营,周围有一堵700英尺长、400英尺宽的墙。它被称为“九龙寨城”(Kowloon寨City),是中国在这个新英国殖民地附近的一个明显军事存在。1860年,贸易争端引发了第二次鸦片战争。英法联军摧毁了中国人,一项新条约将整个九龙半岛割让给英国,只有一个例外——围城。

在接下来的30年里,英国当局试图通过谈判获得这座城市的控制权,但中国人态度坚决。1898年的一项新条约将香港、九龙和广东的其他领土割让给英国,为期99年,但紫禁城仍在中国的控制之下。一年后,也就是1899年5月,有传言说中国军队再次集结在紫禁城,所以英国人就把军队派到了对岸。他们预计会有一场战争——也许是另一场战争——但发现只有中国人。愤怒的官员也离开了,英国人占领了这座城市,尽管中国人从未放弃他们的主张。传教士来到这里,建起了教堂和学校,周围山上的养猪户在城墙内开辟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几乎没有行政管理,城市变成了贫民窟。然而,每当香港政府试图清理它,把它变成公园——在此过程中驱逐居民——中国政府总是介入。毕竟,这块小小的矩形土地仍然是他们的官方领土。

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这一局势仍未解决。日本军队占领了九龙半岛,拆掉了这座城市的城墙,为附近的启德机场修建了一条新跑道。

城隍庙:城隍庙内的寺庙,上面有栅栏栅,以防止上层垃圾进入。
城隍庙:城隍庙内的寺庙,上面有栅栏栅,以防止上层垃圾进入。格雷格•吉拉德

之后战争期间,难民向南涌入九龙半岛。这座老城唯一的痕迹就是文官家被遗弃的空壳。然而,人们几乎是本能地被这片粗糙的矩形土地所吸引。也许是风水的原因。寨城最初的布局是根据中国古代哲学的原则:朝南眺望水,北有丘陵和山脉。据说,这种理想的结盟给所有公民带来了和谐。在绝望的困境中,一些难民可能相信九龙会是他们急需的幸运和繁荣的源泉。然而,也有人回忆说,这里曾经是英国殖民地的中国飞地。“寨城”的石墙已经消失了,但难民们确信外交上的石墙还在。

到1947年,已有2000多名寮屋者在九龙扎营,他们摇摇欲坠的棚屋几乎和原来的九龙一模一样。没有人愿意走出国门——那些站在错误一侧的人有失去中国政府保护的风险。人们不断地涌来,营地变得越来越肮脏和拥挤。

香港当局对这种情况感到震惊,制定了清理难民的计划。1948年1月5日,公共工程部门在大批警察的支持下,赶走了非法占用者,拆除了所有贫民窟的住房。然而,不到一周,占领者就回来重建他们的棚屋。当警察试图干预时,发生了骚乱。骚乱的消息传遍中国,九龙“居民”的困境成为一个原因célèbre。英国驻广州领事馆被纵火,上海的一群学生举行了抗议罢工。中国政府的官员们来到了这座有围墙的城市,并正式鼓励难民们继续与英国压迫者进行斗争。

广东省政府派出了一个“慰问团”前往该地区,在分发食品和医疗援助的同时,还宣传采取军事行动。中国外交部继续辩称,他们保留了对香港及其人民的管辖权。在日益紧张的局势下,香港政府做出了让步。驱逐计划被叫停,警察也撤离了。从一个临时的难民营,九龙现在开始演变成一个更永久的东西。一座新城正在旧城的废墟上建立起来。

围城工厂生产的鱼丸和其他产品出口到香港其他地方。
围城工厂生产的鱼丸和其他产品出口到香港其他地方。格雷格•吉拉德

什么样的城市?当然,1947年至1957年担任香港总督的葛量洪爵士(Sir Alexander Grantham)的判决是致命的。他写道,九龙已成为“一个罪恶的粪坑,充斥着海洛因铺、妓院和一切令人厌恶的东西”。中国对九龙的主权主张并未延伸至任何日常行政管理;他们只是将其不确定的地位作为政治得分的便利工具。在1948年的骚乱之后,香港政府制定了类似的不干涉政策。结果是一个法律之外的城市:没有税收,没有商业监管,没有医疗或规划系统,没有警察。人们可以来到九龙,然后,用官方的说法,消失。犯罪活动猖獗不足为奇。五个三合会团伙——景仪、新义安、14K、和城和和大蚝菜——在这里定居。 Kowloon’s extralegal status made it the perfect place for the manufacture, sale and use of drugs such as opium and heroin. The city that had been founded to police the traffic of opium became the epicenter of Hong Kong’s narcotics trade.

有组织犯罪可能主导了九龙的大部分地区,但它并没有定义这座城市。被私人房东提供的低租金所吸引的企业家看到了一个独特的机会。数以百计的工厂建立起来,整个家庭都在生产线上工作。条件常常令人震惊,但生产力和利润却令人瞩目。九龙制造的货物远销香港、中国内地,有时甚至远销世界各地。塑料和纺织制造是他们的专长,食品生产也是。对于香港富有的居民来说,他们餐馆里供应的饺子和鱼丸经常来自九龙,这让他们感到幸福和无知。

寨城的居民表现出了非凡的变化和适应能力。他们世界的边界被严格限制,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继续进入城市,他们的建筑满足了需求。随着现代高层建筑在香港拔地而起,九龙的建筑者们纷纷效仿,建起了自己的高楼大厦。建立在地基上的细柱通常由浇筑在浅沟中的薄层混凝土组成,开始向天空延伸。在不需要规划许可的情况下,建筑以惊人的速度拔地而起。沉降和沉降普遍存在。由于这些高楼经常互相靠在一起,居民们称它们为“情侣楼”。

这张航拍照片显示1989年的九龙寨城,当时正计划拆除。
这张航拍照片显示1989年的九龙寨城,当时正计划拆除。Ian Lambot / CC BY-SA 4.0

随着街区开始融合在一起,城市不再是建筑群的集合,而是一个单一的结构,一个由数千个独立单元组成的实体街区,旨在满足城市的所有需求:生活、工作、学习、生产、商业、贸易和休闲。越来越多的居民与外界隔离。光线无法照射到高层建筑之间的狭窄小路上。这是黑暗之城的开始。

自治制度逐渐形成。1963年,香港当局十多年来第一次试图干预九龙,下令拆除城市的一个角落,并建议将流离失所的居民安置到附近的一个新的房地产开发项目。计划公布后,社区立即成立了“九龙城反拆迁委员会”。


1月上午9点20分1987年14日,来自香港房屋署的400名官员在进出紫禁城的83条街道和小巷周围设置了警戒线。然后他们进入这座城市,执行联系和调查每一个居民的任务。当天上午早些时候,政府宣布,香港将被清理并重新开发为一个公共公园——就像香港政府半个多世纪前的计划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中国人的抵抗。两年前的1984年12月19日,中英两国政府签署联合声明,决定于1997年7月1日将香港主权归还中国。中国外交部一直将九龙作为政治棋子,提醒英国和世界各国,他们对1898年授予英国的这块土地拥有主权。99年就要结束了。

一九八七年在东头村道俯瞰的九龙寨城。
一九八七年在东头村道俯瞰的九龙寨城。格雷格•吉拉德

清理和拆除的计划是保密的。补偿是驱逐过程中的一个关键因素,因此会有突然涌入的人想要从政府的钱中分一杯羹的危险。房屋署曾监察九龙区长达六个月,以搜集人口数目的证据。对居民和企业主的补偿总额为27.6亿美元。平均而言,居民的个人单位收入约为38万元。谈判持续了几年,到1991年11月,只有457户家庭仍同意条款。到那时,3.3万名居民中的大多数已经搬走。然而,有些人坚持到最后,1992年7月2日,防暴警察进入该市,迫使最后剩下的居民离开。人们竖起了一道高高的铁丝栅栏,把整个遗址围了起来——几乎完全按照城市最初的花岗岩墙标出的线。


1993年3月23日,a破坏者的球撞在了寨城边缘一座八层高楼的一侧。这是一次单独的、仪式性的荡秋千。拆除九龙的真正工作将在几周后开始。这一时刻受到了受邀嘉宾和政要的掌声。之前的居民聚集在一起进行最后一次徒劳的抗议,他们发出愤怒的叫喊。几乎整整花了一年的时间,城市的其余部分变成了尘土和废墟。

值得注意的是,在现代的废墟中,原始城市的碎片出现了。那里有两块花岗岩牌匾,每一块都刻着汉字:一块写着“南门”,另一块写着“九龙寨城”。塔楼的废墟被清理干净后,开发商发现了原来城墙的部分地基,以及三门曾经耸立在城墙上的铁炮。在九龙的中心仍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建筑,这是在其动荡的历史中幸存下来的唯一建筑——官府。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这片废墟开始迅速转变为一个景观公园,仿照清朝在17世纪建造的著名江南园林。

屋顶是在“黑暗之城”找到空气和阳光的地方。
屋顶是在“黑暗之城”找到空气和阳光的地方。格雷格•吉拉德

穿过这些新花园的小路以被拆除的贫民窟的街道和建筑命名。九龙寨城公园于1995年12月22日由英国香港总督彭定康正式开幕。经过了大约60年的时间,九龙终于变成了香港总督威廉·皮尔爵士在1934年设想的“热门度假胜地”:占地6.5英亩的华丽竹亭、美丽的水景和生机勃勃的绿色植物。

这是一个贫民窟兴衰的故事。它诞生于历史的怪圈,它利用了自己不光彩的名声,和所有贫民窟的命运一样,在被当局夷平之前,它成为了一个尴尬的地方。这个故事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意义吗?许多人会认为不是。虽然当地人和游客现在很喜欢这个公园,但有些人仍然渴望幽闭恐怖的黑暗。建筑界的理论家们不断回到九龙这个概念上来。在这片小小的矩形土地上,一个单一的社区创造了一种以前只存在于前卫想象中的东西:“有机巨型建筑”。

巨型建筑的概念出现于20世纪60年代末,与传统的城市理念截然不同。与围绕公共空间、街道和广场的建筑不同,巨型建筑主义者设想了一个连续的城市,将市民捆绑在一组模块化单元中,能够无限扩展。这是一座为生存、进化和适应而设计的城市,它满足了人们的所有需求,并有能力无休止地“插入”更多的单元以满足不断变化的欲望。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三日,九龙寨城开始拆卸。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三日,九龙寨城开始拆卸。ROBERT NG /《南华早报》/盖蒂图片社

建筑师将这一想法推向了极端,最轰动的是艾伦·布特韦尔和迈克尔·米切尔的作品,他们在1969年提出了“可容纳100万人的连续城市”。他们设想了一个单一的线性城市,坐落在100米高的柱子上,沿着北美大西洋和太平洋海岸之间的一条直线运行。事实上,九龙是一个概念的证明。巨型建筑主义者认为,在其无政府主义社会中,存在着建筑乌托邦的内核。

然而,另一些人认为九龙不是城市理论的培养皿,而是一种新型建筑的模型或立体模型——这种建筑不存在于普通的物理平面上,却像任何可以看到或触摸到的东西一样真实。美国著名科幻小说作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在九龙被拆除前不久,曾把它描述为“梦想的蜂巢”。吉布森在黑暗之城不受管制的有机混乱中所看到的是他著名的“网络空间”概念的体现——或者,我们今天称之为互联网。

在互联网的形成时期,它为建立多个自我调节的社区提供了完美的环境。就像寨城一样,它不受法律或外部监督。这是后设计和后政府时代。成千上万,甚至数百万的“九龙”可以在网络空间中随意涌现:数字飞地在创作和政治自由的基础上蓬勃发展,拥有一种自主的、动态的结构,使它们能够以可怕的、接近指数级的速度增长。它也像寨城一样,活在借来的时间里。“我一直认为,早期互联网的混乱和疯狂与政府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有很大关系,”吉布森评论道。“就好像这片土地刚形成的时候,没有铁路,也没有执法者,人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我总是想当然地认为,铁路会来的,道奇以西就会有法律。”

九龙寨城公园是在这块飞地的原址上建造的。
九龙寨城公园是在这块飞地的原址上建造的。视觉中国地标与人物/ Alamy

然而在吉布森看来,九龙人民——以及那些巨型建筑主义者——正在探索人类进化的下一个阶段。他把“寨城”这个城市诞生的意外之处,看作是对未来的一幅粗略的、潜意识的蓝图,是程序员和黑客——网络的建筑师们效仿的蓝图。在他1996年的小说中Idoru,吉布森想象了一个虚拟的九龙,一个寨城2.0,被重塑成一个极端自由主义的网络避难所:“这些人,他们说在网上挖了个洞,他们找到了数据,找到了数据的历史。地图,图片……他们重新建造了它。”

因此,破坏球摧毁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臭名昭著的贫民窟。或许,九龙也是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互联网纪念碑。这座城市让我们得以一瞥数字领域的无限视野、结构上的可能性——以及内在的非道德。